沈阳春天商场中的沈阳历史和空间

天聪初年(年)皇太极改沈阳中卫城四城门为八城门,皇城两侧与横街交叉口分别建造了鼓楼和钟楼,两门楼之间修东西走向,长一百七十四丈,宽三丈五尺的街道,以四季平安之意为名,曰四平街,也称“中街”,按古时前朝后街的通例,辟为商业街。现如今钟楼鼓楼已在街道扩建时被拆毁,“中街”却保存至今,依旧是沈阳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

满清时期,满族妇女善于刺绣,皇城附近,诸多丝房,并经营百货,民国前已有25家。清末民初,因外国人在“奉天省城商埠地”经商带来的“洋建筑影响”,中街建筑也开始呈现出“土洋结合”的特色,尤其以穆继多设计的“吉顺丝房”和“吉顺隆丝房”最为亮眼,为所谓西泽泰彦之所称“中华巴洛克”之属,柱子大小不一,雕花栏拱中西合璧,只取形似,百姓称之为“洋门脸儿”。

图一吉顺丝房现状,何氏眼科与新百伦旗舰店(.8.15摄)

图二吉顺隆丝房现状,李宁旗舰店(.8.15摄)

年,在吉顺丝房对面,奉系军阀阚朝玺建立地上两层地下两层的“利民商场”,又称“利民地下商场”,为当时中街少有的纯粹的百货商店。年公私合营中由沈阳市第二百货商店经营(国营),同时对面的吉顺丝房成为沈阳市第二百货商店,故“利民商场”其时也被称之为“小二百”。年,沈阳春天百货有限公司接管“小二百”,更名为“沈阳春天”,并在原吉顺丝房(第二百货商店)旁建立一个地上六层,地下两层的新商场,亦称为“沈阳春天”,自此中街两个“沈阳春天”,新建的沈阳春天被俗称为“大春天”,利民商场原址被称为“小春天”。

图三“小春天”,利民商场原址(.8.15摄)

图四“大春天”,沈阳春天商场(.8.15摄)

即使是新建的“大春天”,在建造成型以后,造型上依旧呈现出特立独行的“土洋结合”的建筑特质,这种建筑特质还表现在同样位于中街的“商业城”的改造之中,这种“土洋结合”的建筑风貌在中街整体的空间布局中呈现出如此的特色,并不仅仅是为了要求和周围的建筑和谐搭调,也并非仅仅是突出建筑历史感的需要,从这些建筑外观和内部的变异和改造中,可以窥见资本和历史是如何改变规训沈阳这一座经济不甚发达的东北省会城市的。

由于清末外国资本在沈阳城内的流通,迫使中街建筑不得不因式变革,改为“洋门脸儿”,但即使改为“洋门脸儿”以后,中街建筑不可遮蔽街道阳光的理念一直保留了下来,即使到现在,无论上午还是下午,看似楼房两侧林立的中街(东中街除外,因其是新兴商业街)从未断离过阳光。而且,中街的“洋门脸儿”从不似纯正的西洋建筑般严谨,壁柱的比例和尺度随心所欲变化,装饰性曲线欢快热烈,布满了圆拱形的凹凸构图,体现了一种折衷、扭曲、怪诞的美学追求,这种美学和中国本土媚俗(kitsch)的市民气相得益彰,建筑虽然怪诞,但不会和整条街道整个城市相异位,不会让市民产生陌生化的效果,妥协而且媚俗。直至今日,这些建筑大多还保存着类似的功能和形式,除了门口“吉顺丝房”和“吉顺隆丝房”的文物说明牌匾外,两个建筑的内里已经完全看不出任何的历史遗存,完全呈现出现代商场的形式特质。这两个建筑和整条街道一样,随时随地的接受着资本对其的规训和改变,随时随地愿意整体为之迁移,改造,并因势讨得群众的好感,以此获得自己的发展。他们不会在意自己的混杂性,也不会在意自己的规训主体,自己的变革方式,不假思索而且喜闻乐见。历史对于他们而言是时间和记忆,时间和记忆在经过之后就会抹除,只在门口留下一个牌匾作为纪念。

与其相比,“沈阳春天”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存在,在“小春天”和“大春天”的交互并存之中,历史和资本对其施加的所有影响,都被不仅作为记忆更作为体验遗留了下来。“小春天”不仅保留着利民商场的说明,而且在外墙明显的刻印着“”和“”的字样,一层和二层为服装配饰商场,其功能延续着公私合营以后“集市型”的百货商场的功能。在沈阳延续“集市”形态百货商场功能的“五爱市场”和“北行商场”都发生了重大的功能变革,“五爱市场”的结构改组和“北行商场”全然的没落。现在在“北行商场”原址能看到的只有一片废墟,连“北行商场”的标题字样都被拆除,原先的辉煌不复存在。据《皇姑文史资料(十二辑)》记载北行曾在年1月10开放,是全国第一个改革开放后开放的商场,并曾作为世界上48个国家和个团体进行商品流通考察的样本地区,如今的北行商场连改革开放后的历史都没能延续下来(图五、图六),而“小春天”作为服装配饰的零售集市现在却以“小香港”的营销噱头存活到了现在。“小春天”的三层为休息区,平时并没有人在那里休息,因为承载商业功能的商场部分只有一层和二层,三层的木制桌椅摆放也十分随意,虽然写着休息区,更似空旷无用,无法招租才如此安排,木制的课桌椅可以俯瞰二层的商户棚顶,从上向下看商户的灯光和空调顶棚都好似奇幻的低空装置,卖货和买货人群成了商业景观,在空旷的三层向上能看到保留西洋建筑框架的阳台,向下是人群和商户,功能的失却让大而无用的空间呈现出空间的延伸,处在其中仿佛置身历史的夹缝之中,向上看到过去,向下看到现在,历史在这一层中得到了重叠,个人在重叠的感官之中措手不及,无处安放。凡是从二楼突然上至三楼的人都会表现出类似误闯的情绪体验,直到他们看到旁边“欢迎文明小憩”的纸质贴语才能放心。

图五繁华时的沈阳北行夜景(图源:网络)

图六北行旧址如今夜景(.8.5摄)

图七“小春天”三层(.8.15摄)

图八“小春天”的阳台(.8.15摄)

福柯在《不同的空间》一文曾对于外部空间如是说:“我们并不是生存在某种个体或者事物也许置身于其中的虚空之中,我们也不是生存于染上了闪光色彩的虚空之中。我们是生存于一种关系整体之中,这些关系决定了彼此不可还原和绝对不可重叠的卫所。”在此之后,福柯揭示了一种关系和功能不协调的“异位”(heterotopias)状态,这种“异位”在“小春天”的三层中可以得到一种实体性的体验,这种体验的地点并非仅仅在“小春天”,即使在“大春天”中也得以发生。

“大春天”也即现在“沈阳春天”是一个现代商场,按理说应该如同“中兴新一城”或者“大悦城”、“66皇城恒隆”等商场一样,装饰成一个完全的现代商场,然而“沈阳春天”不仅在外部上有意结合民国和西方建筑风格,模仿成“土洋结合”的门脸,而且在内部呈现出各个楼层装饰不一,形态各异的装修风格。“沈阳春天”的地下两层为“小香港”,功能与“小春天”相似,兼有超市的功能,地上六层分别为“城市之梦”、“哈曼世界”、“一线城市”、“中国制造”、“吴唐之春”和“首尔之夜”,这其中,“首尔之夜”从未开放。除了“中国制造”一层外,其他几层如其名字一样,与中街其他商业建筑的构成一样,表现出极致的“土洋结合”和媚俗之感,夸张繁靡,看似高端艺术的装置和装饰品塞满整个商场,实则是在资本的改造之下随意变换样貌,因势而变,毫无主见,只有四层的“中国制造”和其他几层完全隔绝而开,用以装饰的装置并非“机车”、“骷髅”、“欧洲小镇”、“古风琴筝”等建构用元素,而是采用机械作为一层的装置。

装置使用的机械并非机械雕塑或者雕塑机械,机械本身是真正的机械,是被废弃的,工厂用的机械,比如上海浦江机床厂制造的毫米拾式车床(图九、图十),并非工人身份出身的观看者在这一装饰装置面前已经完全不知道这个机械原来的功能,机械原来的功能失却了,作为机械本身的历史也失却了,作为使用者的工人身份也早就失却了。当原先的功能失却之后,观赏的功能被补充了进来,补充的方式是将作为工厂所属品,处于工厂空间之中的空间设施工业机器,搬移到作为商业消遣生活娱乐空间的商场之内,把工业生产的功能消解掉,观赏功能就补充了进来,补充进来的观赏功能在旁观者看来是一个装饰品,是商场中无关紧要的摆件。因为旁观者的主要需求是买衣服买鞋而非观赏这类观赏品,作为观赏品的机械成为了被忽略的饰品,那么其历史上工业作为主体的机械地位就被忽略掉了,旁观者和作为观赏品的机械之间产生的共鸣,就是历史消失的过程。参观者不同于旁观者,参观者可能是偶然进入商场的,其本质需求并非在买衣服买鞋上,那么他就可能将目光聚焦在装饰品上,将目光聚焦在装饰品上的参观者发现作为观赏品的机械本质的功能是机械,他能从斑驳的铁锈中看到机械的时间,可以机械没有剥除掉的标签上看到机械原本的功能,参观者在对作为观赏品的机械进行想象复原,机械的历史就在参观者的脑中重新复活,参观者和作为观赏品的机械之间产生的共鸣,就是历史重构的过程。刘易斯·芒福德说:“城市的主要功能就是化力为形,化权能为文化,化朽物为活灵灵的艺术造型,化生物繁衍为社会创新”。在旁观者和参观者与作为观赏品的机械之间的共鸣中,城市曾经的功能重新被建构,无论是复活还是消解,工业和后工业对于一个城市之间的关系,在工厂和商场这两者矛盾的卫所(emplacement)中得到展现,生产领域和生活领域的对话让空间的延绵从时间上变成体验,这种体验消解了时间,却保留了历史,从而使生产、生活、艺术之间的界限在空间中得到了模糊,模糊的空间得到了隐喻的,不确定的所指,这个所指根据每个人不同的体验而发生改变。

图九毫米拾式车床整体(.8.15摄)

图十毫米拾式车床局部(.8.15摄)

有些机械装饰品的体表还覆盖着一层玻璃,玻璃让生冷的机械变得透明,仿佛是给装饰品穿上的新衣,有了这层新衣,机械和观赏者之间的距离被隔绝成两个空间,机械的观赏性得到了加强,仪式感得到了深化,穿上新衣的机械从外观上也摆脱了机械的模样,变得好似雕塑和摆件。(图十一)穿上玻璃新衣的机械大多是机械的局部,赤裸的齿轮和轴承在玻璃外衣下被放大,呈现出动态的质感,而玻璃外衣除却装饰之外,还为他们用英文标注了曾经的功能。英文而非中文可以说是中街“土洋结合”的延展,同时也是对机械功能的陌生化,注释了英文功能的机械不再被轻易看成是机械,也不再有明确的中文说明曾经的功用,机械变成了不转动的机械本身,动态的质感和静态的实质阉割了机械,让机械变成了纯粹的观赏品。和这些机械同样的还有一些被陈列的机械(图十二),被陈列的机械部件大多是没有上锈的,没有上锈的机械部件被放在如同博物馆一样的陈列柜里,曾经的历史体验同被旁观者和参观者阉割,加之于它们身上的历史想象呈现出一种不可追视的无力感,玻璃作为陈列架上的墙隔绝了展柜内部和外部的空间,空间和空间之间呈现出陌生的追忆感和隔绝的体验感。

图十一包装着玻璃的嵌入装置(.8.15摄)

图十二陈列柜中的未生锈零件(.8.15摄)

“沈阳春天”的后部外墙在建造以后,并没把之前原本外围的墙拆毁,依旧保留着原建筑“大跃进”时期的标语:“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图十三)年“沈阳春天”开业以前,“小春天”对面究竟是什么商场,是什么建筑已经少有人有印象了,时间虽然消失了,但在同一条街的空间交换中,属于娱乐空间的商业商场和工业建设时期的运动标语又一次组合在了一起,在商场的内部和商场的外部,生活空间和生产空间又一次形成了共鸣,“小春天”和“大春天”隔街相望的对视把前革命时期到后革命时期的历史链接在了一起,而大春天的内部和外部把工业空间和生活空间链接在了一起,历史和空间之间呈现的是勾连和体验的关系,这种勾连体验的关系并不能让这两个建筑在中街的整条建筑街道上产生“异位”的感觉,却让人在两个商场的行动体验中体验到了心理上的“异位”,这种感觉与其说是视觉体验带来的,不如说是历史体验带来的,无论是作为时间的历史还是作为工业商业交迭的事件历史,都在空间之中,以实体存在的事物的隐喻中滑动,并得以保留。

图十三“沈阳春天”后部外墙标语(.8.15摄)

福柯说:“空间是让隐喻最痴迷的东西,这不是说空间因此提供了唯一的依赖;但正是在空间中,语言从一开始就展开了,在自身上面滑动,规定了它的选择,描绘了它的形象和转变。正是在空间中,语言传送自身,正是在空间中,语言的存在自身“隐喻化”着。”而在列斐伏尔的眼中,哲学不能作为研究的起点,文学充满了建构不能分辨,应该采用科学实验的方式。他认为:“某种已经生产出的空间是可以被译解和阅读的,这种空间包含了一个“意指”(signification)的过程。即使并没有内在于语言或所有语言的空间符码,也会存在着于特定历史建立起来的特殊符码,并有不同的功效。”而这种空间中“意指”的过程也就是这一空间消失其历史所指,重塑历史所指的过程,列斐伏尔不相信语言文字,可是对于历史事物和空间的身体体验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文本?在历史消失之后,捕捉方式仅存建构,如何让读者呈现出一种建构的模式,还是需要一个文本,无论对于文字语言文本还是物体文本而言。

历史对于延续的事物而言,再也不仅仅是一个时间概念,更是一个空间概念,通过对实体的体验和感受,得以确立关于其时态的想象,只有在这种历史想象中重构历史,历史才能成为具有生命力的记忆,这种记忆,历久弥坚,绝非历史书上的几行字能够实现,那是一种延续在时间之外的空间对于历史的记忆和此在精神体验上的共鸣。

参考资料:

1.[美]刘易斯·芒福德:城市发展史:起源、演变和前景[M],宋俊岭,倪文彦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年版,序言,第14页。

2.[法]米歇尔·福柯:《不同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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